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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澜衍生/面裴无差】无周山有风来

剧版镇魂衍生,鬼面/裴文德,斜线无意义。(面裴这个tag真的存在吗不管我就要这么打)

背景采用镇魂原著设定与缉妖法海传相结合。

OOC有。

全文字数1w8,祝您食用愉快。

弃权声明:我不拥有这些角色,我只负责编造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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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年关将至的时候,收到的妖物害人的消息总能比平日里少些,缉妖司众人也清闲上几分。腊月二十的时候,收到消息说有妖物食人,众人出动在临安城郊收了只抵死不认罪的狼妖,除此之外,整个腊月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差事了。

工作性质使然,缉妖司众人大多无父无母,就算是有父母健在的,情谊大多也淡薄到不如上下级的之间的那种情谊深重。种种原因,到了这时候,往往是缉妖司最热闹最有烟火气息的时候。连裴文德都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好不容易换下了他那身制服。只不过手下留情,配色上让他保留了万年不变的红黑,一方面是他穿这颜色的确好看,另一方面至少也带点红色,沾沾过年的喜气。

到了腊月二十九,缉妖司的大门前早就挂上了灯笼,是阿昆拖着裴文德一起挂上去的。阿仑和梅一下午不见人影,问起轮班的侍卫,说是早早就出去置办新物什了——战场上再怎么善战,骨子里倒还是姑娘心性,别的时候忍得住,年关将至总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开源勤快的去买了酒回来,厨子也早早蒸了馒头,剩下一群工作就是打架的粗人也不会做什么事,说是去帮忙十有八九是在添乱,最后作鸟兽散各自去找点玩乐。

日头接近酉时,几人都在里屋,却听见两个姑娘大呼小叫喊他们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几个大男人匆匆跑出来,甚至腰上还别着匕首,一副要迎战大妖的样子。谁知道梅把手里两人份的东西往跑出来的阿昆手里一塞,拉着裴文德和开源几人冲着门口一路小跑,只见大门口阿仑扶着个白衣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仅仅这几步路少年都走得踉踉跄跄,看起来颇有些弱不禁风。

这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虚脱,但看面相不像是因为饥饿或者脱水,更像是因为疲劳或压力透支了体力。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他却只穿了身白袍,仅仅是看着他都让众人觉得快要冻僵了,更别说少年本人,早已是冻得嘴唇发青。裴文德见状,先是把自己的外袍一解,披在那少年身上,一边从阿仑手里接过那少年,扶着他往里进。他的手碰到少年皮肤的时候他心下一惊——他的身体冷得就像个死人。

几人一同把那少年带进室内,点了个手炉塞给他。裴文德一边让旁人倒些热茶来,一边朝着两个姑娘招招手,三人一同走到那少年看不见的地方。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梅见状倒是先忍不住发问:“裴大哥,要不要让人拿件衣服给你?”

裴文德摆了摆手表示不用,正色问她二人:“这孩子哪来的?”

阿仑和梅对视了一眼,后者开口道:“我们在缉妖司门外大朝南大概一炷香脚程的地方碰见的,他说什么都不记得,我看他怪可怜的,总不能天寒地冻的把他扔在外面,就先把他带回来了。我已经看过了,不是妖。”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裴文德才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室内。正有人给少年端了杯热茶,他身子还缩在裴文德刚刚给他的外袍中,几口热茶下去,这才渐渐有一点暖和过来的迹象。

等一杯茶快要见底,裴文德才发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刚刚要举起杯子的手又放下,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他这时候才真正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瞳很黑,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错觉。少年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记得。”

裴文德隐约察觉到少年眼中有些什么冰冷而生硬的东西,或许是在天寒地冻中放了一宿的钢铁,或者是极寒之地挖出来的一块冰,仅仅是片刻的接触就能冷到人骨子里。他盯着那少年的眼睛,少年也没有移开视线,两个人就那么对视了一会儿,裴文德才确定他并没有在说谎,收回了那种审视的眼神。半晌,他又一次提问:“那你记不记得你从哪里来的?”

少年好像原本想说什么,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原本准备好的那句话吞了回去,他低下头盯着杯子里的茶叶看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回答说:“好像是很冷的地方。”

裴文德哑然失笑,和旁边人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现在是隆冬腊月,到哪里都是“很冷的地方”,这样的形容对于寻找少年的来历没有任何帮助。

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就都去看裴文德,由他最后点头拿了主意:“都到了年关,你就暂时先留在这里,就多一个人而已,缉妖司还是供得起的。”

听了这话少年先是愣了愣,他思索了片刻,就好像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不能理解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好像他根本不确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想了一会儿,最后才点了点头。

“你不记得名字……那我们也不好喊你。”阿仑突然在一旁出声,包括那少年在内的所有人一时都看向了她,“那我们也得有个方式称呼你啊。”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又重复了一次。

“看你一身白衣服,不如我们暂时就喊你小白算了。”梅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自己权当开了个玩笑,谁知道那少年竟然沉默着点了点头,倒是小姑娘一时先忍不住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少年抿了抿唇,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奇特的懵懂:“我没关系的。”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奇特的尴尬,直到开源张罗着说要先给他找间屋子住,几个人才各说各的,该散的也散去了。

恰逢年关,任务少的另一个影响就是缉妖司内基本住满了人,到外地出任务的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院中没剩下几间空房,就算是有那么一两间大概也都堆满了杂物,一时半会儿是清理不出来。众人犯了难,于是不约而同地把这个问题推给了缉妖司的领头人,裴文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这个麻烦的时候众人已经作鸟兽散,只剩他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左右为难。

小白好像看出了他的为难,正要说些什么,裴文德却在同时开口了:“你就先和我一间,这时候也不好去打扫,等过了元宵节再给你安排房间。”

听到对方开口的同时,小白便抬头看向了裴文德,发现对方开口的时候是在周围环视了一圈,并没有看他,自然也没有意识到他本来也想说什么。小白抿了抿嘴,“嗯”了一声之后也不再言语,由着裴文德将他领到自己的房间,叫人拿了一套备用的床褥,中间架设道屏风,聊作遮掩。

忙碌着一天就过去了,第二天一到,饶是缉妖司的位置僻静,也能听到大街小巷里的声音。事实上这声音前几天就有,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吵闹些。仆役昨天就找了些替换的衣物送给小白,虽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但胜在干净合身,少年对此也没有什么怨言,道了句谢谢也没再说话。

这一天的相处下来裴文德虽然并没有投入太大注意,但他还是发现这孩子好像有点太闷了——当然,这个结论是相较于一个正常的青少年而言,而不是裴文德自己。论起来怕是没人能比裴文德本人更闷了,这个结论是缉妖司上下一致赞同的。

除了裴文德本人,他觉得自己很正常。

年夜饭的时候,裴文德照例先敬三杯酒,第一杯敬在座同僚,第二杯敬已逝同伴,第三杯敬天下苍生。这算是缉妖司不成文的一项规矩,具体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任首领开始的,在裴文德之前的上一任和上上任都在这么做,但没能敬几年,前辈们便殉了职,有的是被妖物杀死,也有的是妖血反噬而死,听缉妖司里年纪最大的一位仆役说起,裴文德是他所见过的在任最长的一个,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小白坐在一旁,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众人随手把他安排在了裴文德身边。他像是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神色有些不明显的慌张,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裴文德余光瞥见他这样,恰好筷子上夹着个饺子,随手就放进了小白面前的碟子里,随口道:“你不用拘束,我们这儿没有太多规矩。”

这话倒是真的,缉妖司的人都多年习武,做的也都是些刀口上舔血的活,对于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也没那么时间来维持,平日里也懒得维持,顶多是在面见上级的时候还能记得些,同僚之间基本也就兄弟相称了。

年夜饭吃的算是热热闹闹,年纪轻一些的那几个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城里放烟花,人人都讨个过年的彩头。小白看上去不仅没经历过年夜饭,也没经历过守岁这些事,离群索居地站在一旁,别人也只当他是害羞,几个年纪和他相仿的想拉他一起,他一副愣愣的样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已经被拉进人群之中。

裴文德站在廊下,院子里大多都是年轻些的在闹,性格原因他也不太融得进这种玩闹之中。他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却发现小白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人群,也坐到了廊下。

裴文德问道:“你不和他们一起么?”

他样子拘谨,牙齿和下嘴唇斗争了一会儿,才认真回答道:“不习惯。”

他看了少年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近一些的地方也有人放起烟花了,光明明灭灭地照在院子里人的脸上,廊下的两个人也没能例外。小白虽说对玩闹没什么兴趣,眼睛却始终紧紧地盯在烟花上,裴文德这时候恰巧看了他一眼,他白天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少年的眼窝很深,鼻梁又高又直,烟花的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交杂。他看着满天的烟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怎么也不肯移开视线,良久,小白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少年着实生得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他眉目间笑意柔软,一笑生花。

裴文德移开了眼睛。

院子里,几个年轻些的孩子一起叫嚷缉妖司的第一句“新年快乐”。

远远的有人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深夜里听起来有种遥远的欢快。

新的一年开始了。

 

每年妖物也就能消停这么两三日,今年不仅没能消停,还比以往更加来势汹汹。元宵节的汤圆都还没下锅,缉妖司上下又匆匆忙忙空了一片。裴文德本人都已经往城郊跑了两趟,尽管早知道都不是什么能轻松应付的对手,他好像也还惦记着想让属下新年的时候少点差事,每次也就带了一两个人,虽说带的人都是完完整整的回来了,可他本人每次都少不了几道伤口。

小白不晕血,看人包扎过一次之后,第二次也就能上去帮上忙,该递什么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怎么说话,虽然是和裴文德住了一间,但两人都是不爱闲聊的主,倒和一个人住区别也不大。两人生活习惯异常的搭调,都不是爱给人添麻烦的,几日下来,这种临时的安排竟莫名的让人有些习惯了。两人渐渐熟悉起来,虽然话少了些,但偶尔聊上几句也不是没有,两人年纪有些差异,小白就渐渐地开始唤他作兄长,缉妖司里本就有几个同伴喊他“裴大哥”,已经习惯了,裴文德也没有什么异议,只不过小白喊得还要更简洁一些,直接喊他“哥”。

这种莫名的合拍加上这刚刚年初却忙的脚不沾地的情况,要给小白单独安置一间屋子的问题竟然就这么搁置下来,也没人多提。

一月刚过,他还是没想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倒是缉妖司上下都已经拿他当了自己人,让他去帮忙做些什么事他也不推脱,虽说他话少了些,倒也讨人喜欢,再加上少年本人又生得一副好皮相,下到仆役上到成员,几个姑娘时不时地都愿意多看他几眼。不知他是真的对这些事情比较迟钝还是刻意回避,有人拿这些事调笑起来,他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大概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格外快,一个月下来身高就蹿了快一寸,数日不见给人的感觉就会大相径庭。等到了二月中旬,裴文德和几个属下从某个北方小城里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那时候小白身高已经明显比初来乍到的时候高了一截,眼睛里也会带着点笑意。

这趟回来,裴文德来不及休息上几天,就又接到消息,打点行装要去某个山头上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子,那山上是所谓的三不管地带,也就只能劳烦他身先士卒地跑一趟。

临行前夜,小白突然来找他——说“来”似乎有些奇怪,可事实上小白多数时候不会打扰到他,好像真的把屏风两侧过成了两个房间。

裴文德正坐在那儿不厌其烦地擦他那把剑,看他过来就点了点头,就当打个招呼。可他没想到这孩子上来就是个语出惊人。

他说:“哥,我想加入你们。”

其实这种话裴文德听得不算少,那些父母死在妖物手下的孩子之中,每年都好些个会站在他面前,问能不能加入他们。那些孩子脸上要么带着某种隐蔽的恨意,要么带着某些天真的憧憬和狂热。他看了一眼小白,对方在他面前行过了礼,正沉默地盯着他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裴文德说:“有些事情你不清楚。缉妖司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是道有进无出的门。”

少年并未褪净稚气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维持着刚刚行过了礼的姿势,语气古井无波:“我知道。”

裴文德灵光乍现,又问:“你是想起什么了?”

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年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既然对方没说话,他就也当对方是默认,就按惯常的想法理解了,只是觉得这孩子怕是想起了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这念头竟然在他的铁石心肠里勾出了一点同情。

他放下手里的剑,示意小白到他旁边坐下。等到对方落了座才再一次开口:“如果你铁了心,我也不拦你。我去这几天先让他们教你些,等我回来你还是没改主意,你就喝了那妖血,正式加入我们。”

小白点了点头,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两人相对无言片刻,裴文德又补了一句:“你可想清楚了。”

他道:“想清楚了。”

裴文德正经打量了他一番,不过一个月,他的个头就像植物抽枝发芽似的长了客观的一截,身上却没养出几斤肉来。撇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谈,看身形还真倒是有几分书生气。他很快收回目光,却又觉得视线无处安放,匆匆和人道了句早些休息,又去打点明日要出发的行装。

 

等他正式回来没过几日,小白便喝了妖血正式加入了缉妖司。裴文德又东奔西跑了几趟,也带着新入伙的少年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任务。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说有些人或许天生就该做某一行当,他也终于承认或许小白天生就适合缉妖。不知是妖血的独特加成还是他本身就天赋异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力气却大得很,五感也是超乎常人的敏锐,甚至连反应速度和动态视力也都是绝对的一流——哪怕不带妖血加成,这孩子也是个天生的猎人。

裴文德想,或许他本不需要那么担心。小白知道他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等他带着新人做了几趟差事的入职培训,这才勉强闲下来一段时间。他抬头看一眼院落,发现叶片已经郁郁葱葱,早就到了盛夏。

离小白正式成为缉妖司的一员已经几月有余,正是炎热的天气,缉妖司厚重的制服和护甲在身上闷得人有些难受。

这一年妖物作乱之事多得有些不正常,到了夏天众人早已显露了一丝疲态。一路奔波本来已经令人又累又热,这次做乱的妖又恰巧是几只鸦,虽不是什么猛兽,但身形灵巧。另一方面,这次他们并不想第一时间斩杀那几只鸦族,而是想要从他们口中套出些情报来。毕竟这一年小妖作乱的情形有些过多了,还有修为暴涨的迹象,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年份,实属不寻常。

天降不详,鸦先知。

几只乌鸦占山为王了一段时间,自是占尽了地利优势,再加上这次裴文德等人还带了另一个新来的十五岁少年,新人的第一次任务本就有些手忙脚乱,这一来更是让众人焦头烂额。

好在这次阵法一时间是困住了几只乌鸦,又有几位前辈坐镇,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纯血统的鸦族化人之后样貌不怎么看得过去,这几只也不例外,都是个子矮小满脸褶子,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裴文德走上去审问几个小妖,眉间杀意让同伴看了也不想惹他。众人看起来都像是习惯了,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有包扎伤口或说闲话的,也有一两个在奋力压制隐隐发作的妖血。那新人少年和小白年纪相似,大概自己看着也有些亲切,小白正无所事事地四处扫视,看了一眼裴文德眼睛又移开,也不知道去看些什么了。少年走到小白身边,悄悄问他:“哎,裴大哥总是那么凶神恶煞的么?”

小白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没什么问题,但莫名其妙就有点想摇头。

裴文德的审讯正陷入僵局,一句“为什么今年妖族活动得格外频繁,到底发生了什么”半晌都没得到回复,他抽出剑来正打算严刑逼供。那鸦族突然抬头看他,眼中隐隐有困兽犹斗之意。

他还没下手,那几只乌鸦竟然一同暴起,顶着缚妖阵的力量生生化了原型出来,轮流撞击着阵法。这几只妖本是修为不高的那群之一,可不知用什么方法生提了修为上去,虽是修为上涨,可一时间却无法好好利用,这撞击也没什么技巧可言,连解阵的意识也没有几分。可就是这蛮力冲撞,竟也是几下之后生生将缚妖阵撞出了一道裂缝。

几只乌鸦猛地冲出,并没有第一时间奔着裴文德而去,撞破了缚妖阵后也伤了些元气, 意识到这位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打算先解决几个容易解决的。

那几个妖血发作的脆弱目标都有同伴在旁护法,一时也不好抓下来,如此看来,最好的目标竟是那个十五岁的新人少年。

其中一只乌鸦高昂地啼鸣一声,带着剩下所有人一同冲向了那个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目标的少年。

裴文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他凡人的速度并没有几只全速冲刺的鸦族那么快,眼看已经落下了几步的距离。他是必定来不及救下那个还在发愣的少年,可有人来得及。

小白在听到缚妖阵碎裂的一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他看到剩下的鸦族冲着自身旁的少年冲过来的一瞬间,只来得及将他推开,甚至没能提起自己的剑。

一声血肉被刺穿的声响,他没来得及躲开,一片鸦羽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那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接住踉跄了几步的小白。身后裴文德来迟片刻,见状觉得倒也不必再手下手下留情,从背后发起袭击,几剑便斩断了那几只鸦的脖子。

还有行动力的几名同伴也姗姗来迟,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小白平放到地上,裴文德伸手去探他的脉,他武艺高强,医术却只能算个半吊子,饶是如此他也意识到这一击大概是伤了心肺,怕是难有回天之术。

看他逐渐凝重的神情,小白好像也是意识到什么,他费力地扭过头去看裴文德,看见他脸上一副本不该让他加入缉妖司的表情,小白的脸上只是微笑。

那脉搏渐渐弱了。

裴文德那万年冰封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松动,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很快控制住了眼神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悲意,去抱起小白的尸体,下令说任务结束,赶回缉妖司。

众人赶回时已是黄昏时分,几个未参与这次任务的同事跑出来,却见到裴文德抱着的那个人时纷纷愣在原地。阿仑年纪和他差不多,当初又是她带回的小白,虽都不多话,但两人关系的确要更好一些。她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试着去碰少年的手腕,少女脸上的不敢相信渐渐的变成了一丝惊愕,再变成一丝惊喜,她喊道:“有……还有一丝脉!赶紧去叫大夫!”

裴文德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换了个姿势,用最快的速度单膝跪下,一只手扔揽着他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暂时从少年膝窝下抽出,也去探小白的脉。

虽然很微弱,但的的确确是又跳动了起来。

他的脸上终于是露出失而复得的如释重负,这一次,他没有急着调整回去,而是把头搁在少年的肩上,呼吸绵长而缓慢。

虽然命悬一线,但小白还是捡回一条命,大夫摇摇头只称他命不该绝。还在养伤的日子日子里,缉妖司也并不给他下达什么任务,这日裴文德在院子里练剑,中途歇息了片刻,小白这时正好来到廊下,靠在墙角,双手抱在胸前,眼睛含笑地看着他。裴文德看了他一眼,只当是他闲来无事在那里旁观,也就没有说什么,去廊下取了早就放在那里的茶水。

他休息了一会儿,原本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裴文德正打算再次站起身来,这时候小白却突然发问:“哥,你想没想过,如果我不是人呢,你怎么办?”

他停下动作,莫名其妙地去看那个白衣服的人,他眼底仍是带笑,语气却异常认真。于是裴文德坐回原地,也颇为认真地回答道:“阿仑和梅带你回来的第一天就检查过你了,你不是妖。这有什么好问的?”

小白状似无奈地冲他笑了笑,扯了下衣摆坐到他身旁去,屈起膝盖,手臂撑在身后,上半身微微后仰,调整好了这个姿势,他才开口回应那句话:“那我不是妖,但如果我也不是人,而是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呢?”

裴文德莫名其妙地转向他,少年还是笑着,看向他的眼睛里却是一种迫切的认真。他也不由得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最后也没想通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回答他说:“我是缉妖司的人,你不是妖,自然就不是我管辖的范围。我只管妖的事情,其余的我不擅长,也管不了。”

小白哑然失笑,半晌才开口埋汰他一句:“你是有多无趣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裴文德看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小白翻了个白眼。他没有深究这个细节,又拾起手边的剑,递了个眼神,意思大概是问他要不要加入自己。小白摇了摇头,说我可是个伤员,就只是坐在那里看他。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今天又赶上个好天气,太阳光柔和地洒下来。在光影之间少年的眉眼都好像淡了几分。他眼中还是带着笑意,裴文德看向这边的时候,或许是被他纯白衣袍上的反光晃了眼睛,看了一眼便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就这样,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冬天没来得及。小白就已经消失了。

说消失了或许不怎么恰当,毕竟他是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跌下山崖的。

那狼妖化形还化不太利索,半狼的状态身高目测超过了六尺,竟是生生用蛮力撞破了阵法,或许是撞得有些头昏眼花,他竟看都不看就冲着小白的方向扑去。

恰逢此处不知为何阴气大盛,这还不能完整化形的狼妖虽然道行不深,却也变得凶猛异常。这情况实属预料之外,缉妖司没想到这趟差事会这么棘手,自然也没带多余的人手出来,一下子有些猝不及防,阵法也布下的十分匆忙——所谓十分匆忙,意思是,此处并不是布阵的最好地点。

小白身后一丈有余,便是一道深数十丈的山崖。

他的表情还是十二分的惊愕,但本能保护着他抽刀架住这一击,却仍是因为冲力被击退了一段距离,鞋子在土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裴文德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握紧了剑冲上来,后面几人也纷纷效仿。狼妖一只爪子仍然和小白的剑撞在一起,却回过身子朝着这个方向长嚎一声。声音刚刚出口裴文德便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单纯的狼嚎,这妖怕是用了八分的力气。妖血加持的身体生生受了这一下,即便是有所准备他还是咳出血来,后面的几个同伴更不用说,三个之中就倒了两个。

小白见状却是先急了,他猛地收了力气闪了下身子,狼妖一个不留神踉跄了一步。他提高音量喊了裴文德一句,对方刚刚指挥着那还能动弹的下属留意受伤的同伴,回头便听见了这一句,一下子也就明白了十成,连刚刚咳出来的血都没来得及擦便挥剑砍过去。可那狼妖皮糙肉厚,这一击也并没有留下多深的伤口,反而是让他的怒气值达到了顶峰。

他重重甩开了裴文德,一回头却看见了一旁还没来得及动作的小白,狼妖像是将刚刚的怒气一并迁怒到了他身上,挥爪又朝他而去。小白勉强又接下一次,情形和刚才几乎完全一样,他又向后被带了几尺的距离,赫然已经是踩在了崖边。

“小心!!”裴文德大喊一声,提起剑来转移狼妖的注意力。小白在地上踩稳了才冲过来帮忙,二人合力之下,狼妖很快就已经落了下风。他本修为尚浅,只是得了这阴气大盛的地利之势,方才能有刚刚的勇猛表现,不过也只能称得上个纸糊的花架子,真的拼起来,这狼妖并不是二人联手的对手。

只不过这狼妖好像并不认命,在落了下风的情况下,还愣是被逼出了鱼死网破的困兽之势。两人险些没来得及反应,但多亏了裴文德多年的经验,勉勉强强算是化险为夷。那狼妖一个踉跄,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落入深谷,却还是在临死之前伸长了手臂——

伸长了手臂,钩住了小白的衣角。

两人心里的想法原本不谋而合,都觉得这山崖高数十丈,就算是只皮糙肉厚的狼妖掉下去怕是也要摔个魂飞魄散,他们先去看一下同伴的情况,再下山去给那狼妖收尸便是。可没想到刚刚转身,小白却被拽住,跟着那狼妖一起向下滑去。

他的身影从裴文德的余光中消失的第一个瞬间,小白本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停顿了一下才惊呼出声。而他呼喊和裴文德回头,这两个动作又完全同时发生。

精准的时间差甚至让人错觉这一切是优雅的。

裴文德回头的那个瞬间被无限制的拉长,声音消失了,但他看见少年原本带着一丝笑意的面容上闪过惊愕和恐惧,那张脸上每一丝变化都毫发毕现,裴文德本能地向着对方扑过去的同时,还能看到他的口型渐渐变化,变化到最后他能够辨认出那个字。

小白在喊他,他喊:“哥。”

他飞扑过去抓他的手,可却慢了一步。裴文德仅仅是抓住少年的手指,可他的力气比起小白和狼妖两个人的重量来说太过微不足道,那只手很快就从他的掌心滑了出去。

声音回来了,裴文德听见风声、树叶的响动、小石块滚落在山崖上发出的撞击声,还有小白摔下山崖时撕心裂肺的呼喊。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视野中的少年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看不清的人影,跌进了山崖下郁郁葱葱的树林中。

裴文德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紧接着才意识到,他在害怕。

他很多年都没有害怕过了。

他匆匆安排了几句,让那个还能动弹的同伴带着两人下山疗伤,话音未落拔腿就向着山下跑去。其实他心里明白,从这里下去,除非是出生时就带着异象的命不该绝之人,其余怕是都死路一条。后边的同伴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他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人一句有些迟疑的:“那个,裴大哥——”

被喊到的缉妖司首领连脚步都没停一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深谷之中树林茂盛的很,平时看起来倒是好看得很,可现在只觉得令人心烦意乱。裴文德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找到那狼妖的尸体,狼妖倒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他在附近找了几圈,都快要翻开地皮了,还是没能找见小白的影子。

若是个乐观些的人,或许会觉得此时找不到倒是好事,可乐观二字和裴文德这人向来八字不合,此时此刻,他只能感到心里那些平复不下去的不甘,自八岁起他好像还从未有过这么重的郁结。

他固执地又向着远一些的地方去寻,大有找不到就不离开这森林的固执。终于是再数丈开外的地方找到了一滩血迹,和树上的一些衣角布料。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转眼就是三年过去,缉妖司来来往往,换了很多人,有不少的新面孔,也有很多人在某一日和同伴一同走出这扇门后,就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人来人往,裴文德看了二十年,已经有些淡然。

进了缉妖司大门,一路直走过去,最后那间屋子从不沾什么烟火气息。

屋子里摆的都是牌位,都是些死去的同伴的牌位,屋子里有淡淡的香火气味。其中只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正是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个少年,他到最后也没能想起自己的真名是什么,也不记得生辰八字,更不知从何而来。要祭奠慰问都无处可去,众人商量过了,说刻个昵称上去也不像样子,一来二去就暂时搁置下了。

缉妖司的成员平日里有人会来这里,有的只是单纯添些香火,有的对着木碑念叨些从前未出口的情愫,也有的任务前自言自语地向从前的同伴讨些好运。

那木碑不知看过了多少少年时代未竟的爱和心愿,时间久了竟也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只是这香火不知为何竟断了几日,再来时候只有裴文德一人。罕见的,他带了一坛酒,来了先是续了些香火,又倒了三杯酒出来。

第一杯敬在座同僚,第二杯敬已逝同伴,第三杯敬天下苍生。

裴文德道:“此去凶险,今年年关的三杯酒我提前敬了。若是能回来……再当我坏了规矩,除夕的时候自罚三杯。”

说完这句,他的视线郑重地在那所有牌位上挨个一遍,最后落在那块没有名字的木碑上。他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大概是想扯个笑容,可最后也没能笑出来。

鬼王吞了皇帝魂魄盘踞无周山,九五之尊少了三魂六魄,只留一魄吊着最后一口气,太子盛怒,当即下令缉灭鬼王。

无周山之行,必定九死一生。

有白青青引路,虽说不会绕远,但这一路上地形崎岖,并不好走。也不是说遇见了什么妖物——恰好相反,这一路出现的妖物少得不正常。

并非是裴文德愿意自找麻烦,可鬼王盘踞了无周山,哪怕惜命的都不想虎口里拔牙,但也必定有想碰运气的存在。可不仅没有几只碰运气的小妖,连鬼王的手下都未曾出现过一次,这未免不正常。

他不信他们会有这样的好运能不被发现就到达无周山,他活到现在,好运从没有垂怜过他一次。

等他们到达山脚下,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比他们想的还要复杂。裴文德原以为那鬼王在打什么主意,才将他们近乎完好的放到无周山下。可站在这里,他们却发现无周山四周,竟没有一丝妖气。感觉到这个的时候,不仅仅是他们的人,连引路的白青青都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梅在他身后率先发问:“裴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裴文德咬咬道:“上山。”

鬼王原本所在的石穴洞口竟没有一人把守,他直觉有诈,留了几人在外把守,剩下的人才小心翼翼地进了石穴。

除却那只有两人宽的入口,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石穴内部其实相当宽敞,被火把照的灯火通明。那高台的椅子前站着一个人,然而那并不是他们曾见过的那黑雾加身的黑衣鬼王,而是个白袍人。他脸上扣着个鬼脸面具,面具的五官竟像是画上去的。

鬼面人手中还抓着另一个人的脖颈,微微发力就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他将那具尸体随手扔在脚下,伸手从是体重“抓”了什么金灿灿的东西出来,然而拿东西很快在他手中化作一阵雾,被吞进嘴里了。裴文德定睛一看,才发现鬼面脚下躺着的……正是他们此行要杀的鬼王。

那鬼王甚至没有什么还手之力,石穴里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干净得吓人。意识到这点他稍退了一步,脚后跟不留神踢到一块小石子,石子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到声音,鬼面这才回头,看到他们的一瞬间那面具上画上去的五官竟然动了。先是流露出一丝惊讶,接着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来。

这画面过于诡异,裴文德身后几人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半步。

鬼面并没有要从高台上下来的意思,他优哉游哉地在那椅子上坐下,手肘撑在两侧的扶手上,十指相交,那笑容又变了,他想让这笑容尽量柔和些,无奈面具本就是个鬼脸面具,再怎么温和都还是带着一丝令人难受的狰狞。大概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开口时语调是一种让人不怎么舒服的游刃有余:“诸位此次前来的目的,我似乎已经帮你们达成了。”

裴文德上前一步,剑横在身前:“不知先生是何方神圣?”

“自黄泉下千尺而来的……故人。”鬼面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还没等裴文德对他这句听起来无比荒唐的自我介绍发表意见,他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人这么多,不方便说话吧?”

接着他打了个响指,裴文德身后的几名同伴应声而倒。他没来得及想太多,一只手仍然举着剑,另一只手去探同伴的脉,还没等他碰到,鬼面的声音已经凉凉地响起:“放心,他们没死——哦,还有洞穴外那几个也没死,但我建议你也别想着喊他们了。”

裴文德眼皮重重一跳,他的确探到了同伴的脉搏,但如果鬼面有这等实力,他一个人是绝对没办法活着从这里出去的。

他正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却听鬼面又一次开口了,话里有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语调近乎暧昧:“我以为你会更好奇我是谁,哥。”

最后这个称呼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将裴文德劈在原地,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只是扭过头去看鬼面的这个动作就做得无比艰难。

当他终于看见鬼面的时候,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副青年的面庞来。鬼脸面具下,那张脸却是真真正正的眉目如画,甚至带着一丝清秀的书卷气。他眼瞳很黑,眼尾细细长长地拉出一线,又是生生在书卷气中拉出一丝妖冶。如果只是这般还好,可这清秀至极的一张脸上,却罩着一丝不详的黑气,虽说他长得足够好看,可也让人看了不适。

可裴文德并不在乎这人究竟是眉目如画,或是面带不详。那张已经完全长开了的脸和三年前跌下山崖的少年的脸重合在一起,一时令人记不清今夕何夕。

“我以为你死了。”漫长的沉默后,裴文德听见自己这样说。

“那点伤,还伤不了我。”他扬起眉毛,令人厌烦地洋洋自得,“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坠崖是我一手策划的,你会不会高兴一点?那聚阴之地也是我做的,举手之劳罢了。”

“你到底是……”

“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如果我不是人呢?”鬼面站在那里冲他微笑,如果要比对,他唇角和眉梢的弧度与他当年站在缉妖司廊下冲着裴文德露出笑容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可在对方看来,这笑容却比当年的那个笑阴森了几百倍。他保持着这样的笑容,一步一步地从高台上走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空荡荡的山洞中回响,听起来就好像是从幽冥传回的鬼音,“我的确不是妖,你手下的小姑娘没说错。但你听好了,我不是妖,我是鬼王。”

“但是你刚刚杀的……这世上没有鬼!”后半句话他吼得几乎破了音,有个瞬间他宁可相信面前的人是妖,至少也是个活生生的存在。
“鬼?你们所说的不过是些飘荡人间的魂魄,不生不死,满脑子就是还阳,久了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和畜生并没有什么两样。你们所谓的鬼王又是什么东西,不过得了些微不足道的修为,就敢不自量力地自称鬼王。我怎么可能是那些低劣的东西。我所说的是鬼族,是真正的魑魅魍魉,是你们想都不敢想的。至于我——我是更高的存在,我上与三皇五帝比肩。你们人类那种浅薄的定义,你怎么敢用它来形容我!”
即使是戴着那副面具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像鬼怪,漂亮的五官狰狞,眉间还带着一点森然的笑意。鬼面的皮肤白到已经脱离了“白皙”可以指代的范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他肤色苍白,印堂却青黑,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恰就是凡人幻想中,鬼怪吸了人的精气一瞬间本体将露未露的那副样子。
“荒谬!”裴文德吼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下其实也已经明白了七成。曾经他奇迹般的“死而复生”,这样看来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还有他们曾经从他身上感受过的寒冷和暴戾,那种寒冷绝非来自人间,如果不是人间,那恐怕就是来源于……幽冥。可他还是吼出“荒谬”二字,仿佛这样这一切就都能够被一笔勾销,面前的人不是妖更不是什么鬼王,只是他在一个雨夜遇见的什么都不记得的少年。

“这世上为什么没有鬼?都知道这世上有妖,为什么就不能有鬼?凭你从没见过吗,那你们人类凭什么口口声声讲来世和轮回?或者说——你从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你胸膛中跳动着的,是心脏呢?”鬼面身形一晃,便出现在了裴文德身前,一只手隔着衣服按在他心脏的位置,“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我又是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
隔着衣衫,鬼面能感受到裴文德的体温,还有他心脏的跳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脏还是保持着一种沉稳的频率,沉稳到鬼面甚至有种挫败感——他以为自己已经让对方乱了分寸,可是他没能做到。那颗心脏仍然在他的指尖下跳动,深度约莫一寸,搏动的力度鲜活而脆弱。如果他愿意,捏碎这颗心脏并不比碾碎一条虫子更难,但他没有。有那么一个瞬间,鬼面几乎因为那种温热鲜活的东西战栗了——那决不仅仅是一颗心脏那么简单。

他生来是鬼,虽说得了人形,还是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算是块石头也不能比他的心脏更冷更硬。这些年来他吞吃的那些生灵,一半是和他一样败絮其中的鬼族,而就算是另一半,他也从来没有试图去感受过他们的生命,他只知道他们的血液鲜红而温暖,带着浓烈的腥气。平生第一次,他把手放在一个人类的心脏上,感受到那样鲜活的跳动。

鬼面突然很想问面前的男人,什么是生命。

但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见裴文德盯着他沉默,鬼面才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他后退几步,和对方保持了一定的的距离。就这几步的时间,他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刚刚森然的狰狞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些邪气的笑容。
裴文德并不熟悉这样的鬼面,或者说加起来不到几刻钟的相逢,并不能够让他用这个鬼面,代替掉他脑海中那个记忆尽失的少年。

他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应,最后开口的时候,嗓音是一种干巴巴的沙哑:“你是我的任务。”

“这是你想说的吗?”裴文德虽有妖血加身,但能他的感知能力并没有那么强。即使如此,也足够他意识到鬼面周身的煞气瞬间暴涨,竟是让他也感受到一丝压迫,确是有了他口中那“鬼王”的气势。鬼面并没有收敛的意思,他的神情近乎盛怒,发丝和衣角无风自动。他半阖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瞳中透着血色,“你少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别人可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你不一样。那和尚跟你讲几句四大皆空之类的蠢话,你就真的信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裴文德,你看看我,再说四大皆空。”

被喊到名字的人一言不发。他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的力量不让自己怒吼出声。裴文德的心里隐隐知道鬼面指的究竟是什么,那个猜想让他几乎想转身逃离,但裴文德甚至不敢让这个想法成型,他心里清楚,一旦松懈,只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鬼面看着他,眼睛里笑意明灭:

“你真的想为那个什么都不是的皇帝送命么?你清楚,那太不值得了。什么九五之尊都是那朝廷想出来的骗人玩意,他并不比你高贵。你真的不想要为了自己活下去?你真的不想要……我?”

裴文德的手心密密地渗出汗来。

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是没幻想过,这个他看着从少年长成男人的男孩伏在他身下,迫切地渴望他让自己体味快感。他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怎么猜到这一点的,随即意识到对方或许只是诈他,但这一瞬的走神已经足够让他露出破绽。

鬼面的笑意愈发明显,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走到裴文德的面前。裴文德却发现自己一步都挪不动,鬼面伸出右手食指点在对方额头上,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眼底:“是,我什么都知道……你害怕了?那作为交换,我也给你看一眼我的过去怎么样?”

两人身处的石穴与他面前的鬼面一瞬间在从裴文德眼前消失,他仿佛在虚空中以光速后退,他甚至看到天地伊始,万物初生。

他看见鬼面诞生自混沌之中。

自诞生起他就本能的吞吃生灵血肉,不管是那些和他起源相同的鬼族,或者是在路上遇见的各类生灵,统统都成为了他的养料。不知吞吃了多少后,他终于得了清明神志,也终于长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可他离不开这里,伏羲大封就是一道他打不破的墙,墙外是十万大山,是日升日落、春花秋月夏雷冬雪的人间;而墙的这一侧是无光之地,他满眼都是些懵懵懂懂的丑陋怪物,它们遵循着本能互相吞噬、交姌。他仅仅是看了一眼便心生厌恶,少年更是动动手指就撕碎了挡在他面前的怪物,好看的脸上沾了血污,被他皱着眉用袖口一块布料擦去。久而久之身上就沾了去不掉的浓烈血腥气,即使是些不知道他身份的鬼族,也对他避之不及。

“我在这大不敬之地里待了四千年。”鬼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眼睛看着过去的自己认真地咬开一只怪物的脖子,大口吞吃那东西的血肉。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没头没尾地提起一句,“幽畜的血是臭的。”

偶尔路过几个刚刚有人形的高级鬼族,他们不知从哪里听了四圣的传言,说四圣在东南西北四角镇住伏羲大封。鬼面抓了那鬼族来问,知道他身份后那鬼族颤抖着跪在他脚边,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讲给他。

看到这儿时鬼面又一次开口,这次的语调里带着一点笑意,可那笑意森然,并不是快乐:“我就想,那如果我取了四圣,是不是就能掀开这大封?可惜我找了三年,谁知道四圣根本就未曾现世。天时地利我一样不占,是不是很可笑?”

裴文德听到这话的时候回头看他,鬼面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动了点小手脚,时间快进了几千年,直到大不敬之地的鬼王在大封上找到一处薄弱的突破口,用尽了浑身力量才破开一个小口子,代价则是被大封的吞噬得力量和记忆尽失。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因为力量尽失甚至缩回了十三四岁的模样,只是凭直觉往不只是哪里去。本能驱使着他去追寻生灵血肉,他吞吃过飞禽走兽,他也撕开过几个路过之人的喉咙。他啃食那些人血肉的时候,鲜血蹭到他的脸上和手上,画面有种单纯的恐怖。

他一路就这么一路来到临安城外,这时已是寒冬腊月,他并不觉得寒冷,可身体却不自觉地在寒风中打颤。

两人跟着少年相貌的鬼面一路来到临安城郊,误打误撞进个城郊的酒家。这家酒家裴文德也略有印象,老板名声是出了名的差,就连他这种不怎么好奇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倒是那年腊月不知怎么惹了只狼妖,被吞的全尸都没剩下。想到这儿裴文德才猛地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难怪当初那狼妖抵死不认罪,这么看来也是真的与他无关,那事情……只怕是少年模样的这人做的。

见他没有跟进去,鬼面也只是一笑,那笑声被压抑着在他嗓子里化成了一声气音,听起来大概是冷笑或嘲讽。他又挥了挥手,画面快进到他坐在门前,拿了店里存的一件白袍换了他身上那件被血染得七七八八的粗布衣裳,少年在酒家的这几日听了些酒客言论,就懵懵懂懂地朝着临安城的方向而去。

裴文德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他看见鬼面碰见那两个姑娘,看他什么都不记得,两人商议着先带他回缉妖司再定夺。阿仑架起他时带着一种豆蔻少女特有的矜持,戴着手套的手只是握着他手腕。在缉妖司大门他给鬼面披上一件外袍,一只手就着搀扶的姿势自然而然地握在他手上。

四千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类鲜活的体温。

就在这时候画面蓦地被截断,裴文德感觉像是被从狂奔的马上直接甩下了万丈山崖,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一时间他眼前都模糊了,耳边也是一阵蜂鸣的噪音。

在噪音中,他分辨出一个陌生的嗓音,那声音就好像是从他刚刚看到的那大不敬之地中生生拽出来的,听得人后背发凉,那声音说:“我不过是闭关了几年,谁知竟被你跑了出来。”

另一个声音他听出来,是鬼面的,他在说:“被我跑出来?这天地本就应该有我鬼族一份子,我被你关在大不敬之地几千年,你竟然还大言不惭说我是‘跑出来’?你是不是忘了你究竟是谁,‘大人’?”

随着裴文德的视力渐渐恢复,他能看清说话的是个身形和鬼面相似的人,那人一身黑袍,却有一片黑雾遮着他的脸,让人看不清面貌。鬼面手中不知从何而来一柄大斧,他挥手劈下,却被一柄三尺三分的厚背直刀稳稳架住。那人手臂一动便挥开鬼面手中大斧,长刀顺势砍向持斧之人,鬼面向后跃起躲开这一击,连袍角都没有被沾到。

这一切眨眼间就已经结束,裴文德即使是不知对方是谁,这一幕加上刚刚两人的几句对话,他也意识到这两人的争斗不是他一介凡人能介入的。他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注意经历了刚刚那一下冲击,腰间的剑鞘竟然松动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两个刚刚交手了一回合的人之间正保持着一种凝重的沉默,这一声剑鞘落地的脆响在寂静的石洞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宛如一声惊雷。那黑袍人好像这才发现了旁边还有个人,突然转向他迈了一步,正打算走过来。

裴文德心里一惊,可在他还没想好对策的一瞬间,鬼面就已经站在了他们两人之间。那黑袍人停下脚步,大概是有些惊讶。鬼面周身的煞气再次暴涨,带的得他衣角无风自动,握着大斧的手使了十成的力气,指节都发白。他朝着黑袍人的方向走了一步,样子是随时都会发起一次攻击。

鬼面道:“他只不过一介凡人,起不了什么风浪。你别动他。”

就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鬼面又一次提斧冲着黑袍人劈砍而去,大斧和长刀碰撞,仅仅是气浪都能从石壁上震下细小的石块和砂砾,可裴文德的周身依旧干干净净,一粒沙都没有落到他的身边。他想挪动脚步,可他周身却好像有某种法术限制,让他很难从原地离开。

鬼面和那黑袍人又交手了几个回合,裴文德意识到前者竟有些力不从心。他抬斧硬抗了黑袍人一刀,竟是被生生逼出一口血来。

裴文德站在那里一步也动弹不得,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想把他撕裂成两部分,扯得他喘不上气来。那黑袍人正在做他本应该做的事情——斩除为害一方的妖魔。鬼面不是妖但他却害了人,他作为缉妖司的一员,自当斩除妖魔,维护正义。可是——

他突然想起临行前灵佑和他的那番对话,那和尚问他,“正义?何为正义?”

裴文德突然知道那将他撕成两半的力量来源于何方了:鬼面害了人,可他希望他活着。

就这么片刻的发呆,鬼面竟是一不留神被那黑袍人逼进了绝境。他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样子,原本纯白的袍子上沾了尘土,看起来脏兮兮的,袖子沿着手臂的方向撕了个约莫一尺长的口子,刀口整齐,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来的,不过大概是他闪避及时,皮肤上的伤口倒是不深,却还是隐隐渗出血来,他刚刚咳出的血大概只是被随手抹了下,唇上还留着一小片血污。那柄斧不知去了哪,裴文德仅仅是走了一小会神,这时候却发现鬼面手中原本持有的武器不翼而飞。

他本能的一惊,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听那黑袍人开口道:“我念及情分,今日不取你性命,只将你送回大不敬之地。但如果你再次擅自离开,我不会再讲第二次情分。”

鬼面听完这话微微张嘴,眼睛睁大了些,眉毛也挑起来——那大概是一个尚未成型的“嘲笑”的表情。但在那个表情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在一团黑雾之中了。

裴文德周身的束缚一瞬间松开,他想着往前走的那种冲动还没有消失,他一个踉跄几乎没有站稳。黑袍人注意到了他,回头走向他,他身上已经没有那么重的戾气了,可还是带着一股冷意。裴文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对方此时看起来并没有敌意,他犹豫了一瞬,行过礼喊了句:“大人。”

对方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淡淡道:“阁下不必多礼。这次让他出逃这么久,是我的疏忽,还望阁下见谅。”

裴文德站在那里,不知自己到底该说或者做什么,他看了一眼鬼面消失的位置,最后一个字都没有说。黑袍人好像看出了他的犹豫,又道:“我已经将他送回他原本所在的地方,阁下不必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裴文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正打算行个礼就结束对话,等昏迷的属下醒了就离开这里,只听黑袍人停顿片刻,又开口道:“只是……阁下为凡尘中人,幽冥之事不应也不适合凡人参与。我会消除各位的记忆,等你们回去,什么都不会记得。”

听了这话,他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拒绝。裴文德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一瞬间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但话尚未出口,黑袍人已经抬起了手。裴文德一瞬间感觉那股寒意更重了,就好像面前的人不是身带寒意,而是他就是寒冷本身。他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在裴文德有清醒意识的最后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鬼面身为鬼族中人,大概是不懂得“爱”的。这个字眼是人类最伟大也是最自大的一件发明,那感情含义过于复杂,一个词可以形容却远难以说尽。鬼面生自那大不敬之地,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欲望使然,自然不懂得凡人这个词汇。他或许意识到那种情愫,可他不会描述也难以理解,他也没来得及懂得“你是不是想要我”这种话说出来不是邀约就是挑衅。

但他裴文德不同。

即使缉妖司上下几乎全都说过他一点儿也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可他作为个凡人,在这二十八年的生活之中,总算也是窥到过一丝爱情的痕迹。他的确曾想过和少年在城同骑一匹马,逛遍大街小巷,看临安初雪,再落一个吻在他的额头上。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可惜这都只能是梦了。

在乎有了、渴望有了、一点点的占有欲也有了,只是统统还没来得及沉淀作爱,就灰飞烟灭了。

 

-全文完-


谢谢你读到这里。

如果喜欢的话请留下您的小红心和小蓝手。

爱你。


以及最后的一点写作感想:

我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面面第一次那么在乎一个人,我竟然给了这么个结局,但是这是我能想到最合理的结局了。

为什么是四千年呢,因为我查到的说法是白蛇传的传说大概发生在南宋。

其实那句“你别动他”我自己感觉也是OOC的,最开始写的是“我俩还没算完账,你先去处理他,是当我不存在?”。最后还是改成了现在这样,就真的很想写那种他第一次在乎一个人,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而且“你别动他”在我看来是真的很有力量的一句话,比最开始那个版本有力太多。(试图解释自己令人发指的OOC恋爱脑行径)


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话,其实想了两个人最后的故事:

这趟任务最后圆满完成,缉妖司众人得了封赏。只是裴文德怎么也想不起那块无字的牌位究竟是谁的,问也没人知道。

但他还是把它留下来了。

 一千年之后,鬼面在幽冥自爆以毁大封。

无魂无魄,不生不死,不入轮回。

只是他死前,在往生的魂魄中隐约见到个有点熟悉的影子。

他想,若是当年再看他一眼就好了。


(顶锅盖跑了,打人不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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